10月2日，肯尼亚卡卡梅加县的埃雷吉女子高中（Eregi Girls High School）发生了一件怪事：
超过108名女学生集体出现了四肢无力、行走困难、身体摇晃的腿部瘫痪症状。当地医院立即采集了她们的血液、尿液、粪便等样本，在实验室内培养和测试，却并未检测到任何可能引起这类症状的病原体。
一系列检查之后，医生认为，这些女孩的身体没有任何疾病，很可能是心理出了问题。即便没有传染病，校方在学生和家长的压力之下也不得不让学生们放假回了家。
当地卫生官员称，考虑到临近期末考试，应该是考试压力让这些女孩集体“瘫痪”，这是一种群体性心因性疾病（mass psychogenic illness）。
肯尼亚的“瘫痪”女高中生。图片来源：@NTV Kenya via YouTube
群体性心因性疾病又名集体歇斯底里（mass hysteria），通常因压力事件和压力环境而起。
英国精神病学家西蒙·韦斯利（Simon Wessely）将其分为两类。
一种是“焦虑型”，主要表现为急性焦虑发作，如腹痛、头痛、头晕、昏厥、恶心等，虽然传播很快，但持续时间较短，通常为一天；
另一种是“运动型”，患者会颤抖、抽搐，甚至还会大笑、跳舞和假性癫痫发作，持续数周甚至数月，肯尼亚的女高中生便属于这一类。
一个经典的集体运动型歇斯底里案例是1518年在法国爆发的“舞蹈瘟疫”（dancing plague）。
那时，许多法国民众正遭受疾病和饥荒的折磨，一位名叫弗劳·特罗菲亚（Frau Troffea）的女性突然开始在斯特拉斯堡市的大街上跳舞。她跳啊跳啊，夜以继日。不到4天，不知哪里冒出来的33个人也开始和她一起跳。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内，就出现了400余名这样的舞者。
斯特拉斯堡市政府认为这是一场由“血热”引起的瘟疫，于是开放了两个市政厅和一个粮食市场，专门“收容”这些舞者。他们甚至还为舞者搭建木制舞台，并聘请音乐家来伴奏。
舞者们跳了一周又一周，然后一个个死去。最终，这场可怕的“瘟疫”在那年9月渐渐平息。人们把那些还没去世的舞者送往山顶的圣地，祈求神明宽恕。
1518年“舞蹈瘟疫”。图片来源：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即便在今天看来，这种“群魔乱舞”的现象也十分诡异，像是受到了某种非自然力量的诅咒。虽然科学家仍未完全探明这些行为“传染”背后的生理机制，但他们已经发现了一些规律和线索。
绝大多数集体歇斯底里事件中，主要患者都是女性。一方面，女性的确承受了极大的系统性压力；另一方面，父权社会下的女性应对外界压力的方式也与男性不同。
在特殊的社会背景下，女性较少表现出对抗与攻击性，通常会以“内化”而非反抗的方式应对压力，因此出现了这些奇怪的躯体化症状。类似地，集体歇斯底里也更容易发生在青少年群体中，因为他们往往压力很大，同时情绪敏感。
然而，仅仅有压力只会让个体出现症状，还不足以让群体“发病”。
集体歇斯底里通常由一个诱因开始，再影响到周围的人。例如，1995年发生在东京地铁上的沙林毒气事件中，虽然5500余名民众出现毒气相关症状前去就医，但其中超过70%的人其实并没有显著暴露于毒气中。
这种症状对周围的影响一般只会发生在共享特定信息、经验或共同经历某种痛苦的群体中，通过看到他人症状或是口耳相传的方式“传染”。
那些明明没受毒气影响的人，因为看见他人出现了中毒症状，同时内心又因害怕中毒而倍感焦虑，他们便真的“中毒”了。然而，随着社交媒体的大规模普及，情况发生了变化。
应对东京沙林毒气事件的救援人员。图片来源：United States Public Health Service,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2020年，两家英国儿童医院的抽搐专科门诊突然出现了许多不时抽搐的古怪少女，她们嘴里还会念叨些奇怪的单词和短语。
即便是在专门治疗青少年抽动障碍的科室，这种情况也很不寻常。一方面，抽动障碍多发于男孩，男女比约为4:1；另一方面，过去这两个门诊一年只会收到4～6例转诊来的抽动障碍女孩，但自2020年11月起，这种情况每周就会有三四例。
英国并非特例，美国、德国、丹麦、法国、加拿大等多个国家纷纷出现类似报道，越来越多抽搐青少年的视频发布在各大视频网站。就在不少人怀疑这件事与2020年的新冠疫情相关时，几名德国汉诺威医学院（Medizinische Hochschule Hannover）的抽动障碍科学家看出了一些端倪。
他们发现，这些转诊来的抽搐患者症状过于相似，不仅动作相似，连发出的诡异声音也很一致。
例如，他们中的许多都会在学校扔钢笔，在家里扔盘子，在厨房打碎鸡蛋。而且，他们在抽动的同时还会用低沉的声音吼出“土豆”、“炸弹”、“会飞的鲨鱼”等德语单词，因此家人通过语调就能区分他们是不是又“犯病”了。
尽管其中一些患者确实诊断患有轻度的抽动秽语综合征（Tourette syndrome），但科学家可以明确判定，这些突然出现的症状与抽动障碍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这些案例都是突然发病，并且症状不断恶化，抽动的症状主要集中在手臂和身体，动作和念叨的单词数量也过于多了。而真正的抽动秽语综合征患者的犯病程度通常时重时轻，还会有眨眼等眼部和面部的典型症状。
抽动秽语综合征。图片来源：The Lancet Neurology
研究人员发现，这些患者的症状与一个名为简·齐默尔曼（Jan Zimmermann）的22岁德国男子非常相似。
齐默尔曼是一名YouTube平台的视频内容创作者，自称患有抽动秽语综合征。2019年2月，他创立了视频账号“头脑风暴”（Gewitter im Kopf），并上传了一系列记录自己生活的视频。
这些视频中的齐默尔曼时常抽搐，嘴里还发出奇怪的低沉声音，其中不少正是这些患者常念的单词。
抽动障碍专家很容易就能发现，齐默尔曼不过是在模仿抽动秽语综合征的典型症状，并非真的患有这种病。而且他在每个视频中的症状都不一样，更说明是在装病。
即便如此，“头脑风暴”依旧上线即爆火，不到3个月就拥有了100万订阅者，甚至成了2019年德国YouTube频道的突破性创作者（Breakout Creator，类似于b站的百大up主），在德国青少年中享有极高的知名度。
截至11月9日，“头脑风暴”账号共有207万订阅用户，发布了425个视频，甚至还开发了抽动障碍相关的周边和APP。
Jan Zimmermann的视频片段。图片来源：@Gewitter im Kopf - Leben mit Tourette via YouTube）
齐默尔曼2019年2月发布视频，当年5月德国诊所就出现了第一批患者。所有患者都表示，自己在患病前或患病期间曾观看过齐默尔曼的视频。
研究人员推测，纷至沓来的患者正是由这些视频造成的，他们把这种现象称作“大众社交媒体引发的疾病”（MSMI）。
由于类似的内容也在其他国家和地区的视频网站上广泛流传，因此，研究人员联系了世界各地的抽动秽语综合征专家。他们发现，德国和加拿大等地的患者似乎有些不同。虽然患者都主要是青少年和青年，但德国患者约一半都是男性，而加拿大患者的男女比却达到了惊人的1:9。
研究人员推测，这可能是因为作为诱因的对象性别不同。齐默尔曼自然是德国最火爆的抽动秽语综合征“患者”，但在讲英语的国家，TikTok平台上一个名为伊维·梅格（Evie Meg）的20岁女性则更为人所知。可能正是因为这种差异，不同国家的“易感群体”才发生了变化。
Evie Meg的视频片段。图片来源：@ thistrippyhippie via TikTok
研究人员认为，这些患者之所以在没有实体接触齐默尔曼的情况下，也能发展出群体性心因性疾病，恐怕是因为他们一定程度“认同”了齐默尔曼。例如，他们可能认为齐默尔曼“身残志坚”，以如此开放的态度对待自身的疾病并获得成功，而这引起了他们强烈的情感共鸣。
因此，在社交媒体时代，原本需要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才会“传染”的疾病，却借由各种充当我们眼睛和耳朵的媒体工具，在大众社会中传播开来。再加之疫情期间许多人都被隔离在家，使用社交媒体的频率也大大增加，这样的现象便愈发严重了。
虽然科学家目前对集体歇斯底里的了解已经越来越深入，但在实际情况下，诊断集体歇斯底里依然是一件难事。
医生必须首先排除毒素、传染病、药物、过敏等所有可能的环境因素，才能谨慎地得出这一结论。这种诊断还可能让患者难过，例如感到自己的痛苦未被正视，甚至认为自己被侮辱了——即便“感觉瘫痪”比“真的瘫痪”要好得多。
参考资料
[1]https://nation.africa/kenya/news/eregi-students-suffered-from-hysteria-health-officials-rule-4392342
[2]https://www.cambridge.org/core/journals/psychological-medicine/article/abs/mass-hysteria-two-syndromes/669135AF771FAFFAFC2C3165E0C3DF0B
[3]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BasrOF9zvw
[4]https://interestingengineering.com/science/the-dancing-plague-has-got-to-be-the-weirdest-outbreak-ever-experienced
[5]https://nautil.us/why-does-mass-hysteria-affect-mostly-women-235375/
[6]https://healthland.time.com/2012/01/31/mysterious-twitching-outbreak-in-n-y-teen-girls-what-is-mass-psychogenic-illness/
[7]https://adc.bmj.com/content/106/5/420
[8]https://academic.oup.com/brain/article/145/2/476/6356504
[9]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3YEoIs-vs
[10]https://www.tiktok.com/@thistrippyhippie/video/719788192101409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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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雨佳
责编丨杨雅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