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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们家子涵”变成一句网络热梗之后,只有这两种人笑不出来——
一是名字真叫子涵的人,二是每天面对子涵的人。
我们在看乐子,他们在照镜子。
那些每天面对“子涵”和“子涵妈妈”的一线教师们,都会用相似的话概括自己的处境:
苦水太多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我与四位教育从业者展开对话。其中有三位小学老师,以及一位前K12教育机构工作人员。
林萧是某中部城市的小学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教龄五年。用她的话说,自己在一所生源素质不高的学校,三教九流的社会人员构成了她日常需要面对的家长群体。
大家当乐子看的“子涵妈妈”,是她们每天都要面对的日常。
现实中确实有家长质问过林萧,为什么自己家孩子上学被蚊子叮了个包?年轻气盛的她也没惯着家长:
“班级在一楼,潮湿有蚊子是正常的,我也被叮了,您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在班里放一瓶花露水,您如果还不放心,可以给孩子带一瓶花露水上学。”
网传的“子涵妈妈”截图
除此之外,群英荟萃。
一个丢三落四的孩子丢了一顶帽子,结果家长跑到群里质问:是谁拿走了我家小孩的帽子?还强调了一句“现在不管,长大就让社会教育。”后来林萧发现,是孩子自己粗心弄丢了。
有的孩子忘带水杯,家长给班主任发消息没有秒回,就立刻找到校长告状:这个老师故意不让我家孩子喝水,成心让孩子渴着上学。
在校外的教育机构,老师也提心吊胆。
可达鸭是坐标超一线城市的前K12教育机构工作者,负责过幼小衔接阶段5-6岁的孩子。她也碰到过类似“子涵妈妈”的家长。
机构每个月组织孩子们外出活动,就会遇到个别家长询问:我们家孩子怎么没笑啊?是不是不高兴?
根据可达鸭这些年的观察,“子涵”式孩子大约生长在祖辈带孩子的“6+1”模式里。家长的过度溺爱,会直接影响孩子的行为习惯。
她曾经遇到过一位非常内向的“子涵”。老师们开始以为是孩子不善言辞,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是家长过于“直升机”:什么都要操心,什么都要问,张嘴闭嘴就是今天吃饭了没有,渴了有没有喝水?
后来接触下来,老师们才发现“子涵”其实是一个很正常的孩子,只是家长抓得太紧了,把皮筋拉到了极限。
壹壹是珠三角地区的一名小学英语老师兼班主任,教龄五年。她也有类似的经验:子涵这类孩子,一般是全职妈妈负责的较多。由于妈妈精力过于集中,精神比较敏感,总会担心孩子在学校发生意外。
“但也分情况,一类是孩子正常,家长想太多;一类是孩子在学校发生了不愉快,回家添油加醋给家长告状。”
她就遇到了因为“被一块橡皮砸到头就要给孩子请假”的家长,而她的同事遇到了更奇葩的。班级排学号,一位转学生恰好排到了4号,家长说什么都不接受,因为数字4不吉利。老师们只好在私下吐槽:那孩子明年还能不能上四年级?是不是也不吉利?
还有家长直接冲到食堂,看孩子中午吃了什么饭菜,甚至因为饭打得太少和食堂阿姨大打出手。
层出不穷的“子涵妈妈”让闻者伤心,听者流泪,但这还不算最棘手的——班里的“子涵”们更让老师挠破头皮。
目前带一年级和四年级的林萧,对这两种年龄段的孩子有不同的描述。
低年级孩子身上的问题更鸡毛蒜皮。比如上课尿裤子的,智力跟不上的,多动症发作后在课堂上乱跑乱动的,口语表达不清楚需要同桌帮着翻译的。你拿了我尺子,他拿了我橡皮,老师每天都得拿出一部分时间做“班级判官”。
有一个孩子让林萧印象深刻。男孩的父亲长期家暴,导致孩子形成暴力倾向和情绪障碍,经常殴打比自己弱小的同学,甚至还会攻击其他男生的隐私部位,多次把同学逼到角落里霸凌。除此之外,他还会偷东西、说谎,老师每次批评他的时候,他都表现得毫不在意,林萧也无计可施。
而高年级的孩子想法更多,也更让老师后怕。
林萧给孩子们在课后办起了一个说唱社团,想和孩子们玩到一起去。结果没想到,说唱社团里的一个四年级女孩,用黄色脏话编了一段说唱辱骂了她。
“现在的孩子比以前早熟太多了。”林萧告诉我,个别五六年级的男孩会在私下写小黄文,内容是男生把女生带到KTV里,把女生压在身下。还有个别高年级孩子会用手机看类似于AV的色情小视频,“可能也不是专门找来看的,有时候网页上会弹出那样的页面。”
另一位老师发财也有相似的经历。她在某新一线城市担任小学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教龄六年。
班里有的孩子在抖音上刷到了“科目三”这样的视频,课后就会模仿着跳,结果一个孩子就是这样把脚扭伤了,没法上早操。你永远想象不到孩子们以多快的速度吸收着外界的信息。
在发财负责的四年级班里,一位男孩也有暴力倾向和情绪障碍,经常在班里掀桌子、打人。发财是从一年级把孩子带上来的,她心里知道“孩子本质上挺善良单纯的,但他生理上控制不住自己。”
当我问发财,为什么不告诉孩子的家长?她表示有苦难言。
刚开始,她也尝试给家长反馈,家长只是用一句“我回家把他揍一顿”敷衍了事。后来她劝了多次,甚至还暗示过家长,带孩子去医院查一查微量元素,但家长始终无动于衷。“如果我直接告诉家长带孩子去医院看病,家长就会举报老师歧视孩子,怀疑孩子有精神障碍。”
比起“子涵妈妈”,老师们还会遇到更荒诞的家长。他们卧虎藏龙,时不时放个大招。
在林萧的学校,校门口经常能看到警车,因为“现在的家长处理问题喜欢直接报警”。
比如两个孩子在学校打起来了,一边的家长要冲进学校教训另一个孩子;比如一个男生在学校被欺负了,用小天才电话手表“摇人”,结果孩子爸爸领着隔壁村的十几个人要冲进学校算帐,校长和保安都拦不住,只好请来了警察。
有一个孩子在学校摔破了皮,家长打电话质问林萧。正在参加朋友婚礼的她,只好匆忙回答自己会回去好好调查,结果家长认为老师不够重视孩子,反手就报警了,还威胁她“我认识你们校长,你就等着丢工作吧。”
还有一位家长,是林萧工作这几年来最大的一个心结。到现在她也不理解,家长为什么会如此偏执。
事情的起因,是家长想把小儿子转到大女儿的班主任的班里。林萧没有同意,毕竟刚开学就转班,会让其他家长误会老师存在什么教学问题。结果这位家长偏执地用信息轰炸,求她“放过孩子”,最后甚至告到了校长那里。
家长认定老师“针对”了自己的孩子,上课提问不叫孩子,排座位故意不给孩子好位置。林萧在班里有一条规定,表现好的话集齐5张卡通贴纸就可以兑换小礼物,铅笔本子文具都是林萧自费准备的。但在家长看来,这是老师“用便宜东西打发我们孩子”。
家长为了转班,污蔑、造谣、恐吓的方法都用了一遍。最后,林萧被校长叫到办公室质问,终于委屈地哭了出来。
另一位老师发财遇到了“讹人专业户”。
孩子和同学玩闹,摔坏了眼镜,家长一张嘴就向其他家长索赔五千元。后来孩子又在花坛边磕掉了门牙,恰好监控视频里,另一位男生也在后方奔跑,于是家长认定是后方男生追逐自己家孩子,直接开出了三万元的索赔金额。谈判失败后,又转头向学校索赔五万元。
从校领导到班主任,被这位家长来来回回折磨了大半年时间,校长一度提出和老师平摊赔偿的想法,这让发财忍不住反问:“凭什么?”
班里还有一个孩子来自单亲家庭,妈妈对孩子的控制欲非常强。有一天,托管老师在群里发了一张孩子们得奖的合影,几分钟之后发财就接到了这位妈妈的电话:为什么我家孩子没笑?她一定是在学校里受欺负了。
随后,这位家长立即跨越了整个城市,从工作单位来到了学校,找到了发财问责。
一头雾水的发财表示,孩子在学校没什么异样,下课也和同学一起玩。但家长坚持自己的判断:孩子一定在学校被霸凌了,甚至还编造了一个“学校保安猥亵女生”的新闻。发财经过了多番调查和询问,家长才勉强承认“我也忘记是从哪听说的”。
后来,这位妈妈的控制欲越来越强,要求校方提供所有日常监控视频,甚至还报了警。她不断信息轰炸发财:除了我,不允许有任何人接走孩子。发财反复答应了很多次。
最后,发财找到了女孩,非常认真地询问女孩:你觉得有人欺负你吗?
女孩想了半天,给出了一个答案:我妈妈。
负责的发财还是找到了女孩的妈妈谈话,结果家长爆发了:为什么孩子在幼儿园那么优秀,天天拿小红花,到了小学就变得不优秀了?变得普通了?不再是第一名了?
发财想说的有很多,但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老师们普遍认可那些肯为孩子负责的家长,但并非每一位家长都能完成这项最基本的义务。很多家长选择把问题留给老师,仿佛学校是一个解决问题的自助机器——
把原始的孩子丢进去,自动吐出来一个完美的大孝子。如果不能,那就是老师的问题。
普遍情况下,语文老师都会担任小学班主任职务。
于是,传说中“最惨老师开局”,就是语文老师+班主任,如果年轻、单身、未婚未育,那么恭喜你,还有更繁重的杂活儿会落在你身上。
除了那篇《只有畜牧局没有给老师布置任务》,今年凤凰网的一篇报道《一线教师,假装在教书》也刷了屏。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当事人复述一遍仍然会被震撼。
首先,一线老师要面对大量与教学无关的“行政留痕工作”。
林萧自嘲,班主任是给其他公务员单位做业绩的人,每天都泡在无意义的重复性工作中,语文老师还因为擅长文字,经常替领导写文件、论文、调查。发财也告诉我,班主任的工作就是“填表和写本子”,本子厚到普通人想象不到,漫无边际。
安全日志、班主任手册、队会活动记录、晨午检体温、培优辅差、安全教育手册......
现在的教师工作,讲究的是“万物留痕”,打开手机相册全都是铺天盖地的截图、签字和通知,钉钉和企业微信响起来就头皮发麻。
学禁毒、学宪法、学防火、学上网安全、学卫生、学防溺水、学防电信诈骗......
不仅要给学生宣讲,还要拍照、写材料、留存、做公众号、做美篇。或者布置给家长,让家长和孩子一起看,然后再留存拍照,一个个收集齐。
50个孩子就是50张截图,学校催老师,老师再打电话催家长。每逢节假日之前,要和家长签署一份安全协议,每位家长都要签名、打卡、接龙。
发财印象最深的,是学校所在区的“好人”评选也下发到了班主任这里,学校指派学生给其中两个人选投票。发财吐槽道:“我甚至都不认识这两个人,那我说我也是好人,能不能给我投票?”
包括许多一线老师抱怨过的“一盔一带”制度也落实到了班主任的头上。
壹壹告诉我,每天早上上学前,就有检查人员在校门口抓没有戴头盔的学生和家长,抓了之后登记信息,计入班级考核,最终扣班主任的绩效分。
这还不算最离谱的。
壹壹之前还收集过全班孩子家里的热水器类型,从天而降的任务让她哑然失笑:“我连自己家热水器是什么类型都不知道”。
还有“上级部门要求”每个孩子监管一辆机动车的安全,家长需要在群里上报自家的车牌号,没有小汽车就报电动车,如果连电动车都没有,就报邻居的车牌号——这些迷惑的操作让壹壹一头雾水。
教师是一切基层任务最后的那堵承重墙。因为教师连接了孩子,等于连接了“家庭“这一最小基本单位。在庞大的系统中,他们是能够渗透到毛细血管中的细胞工人。
比起教学,“安全”更像是教育从业者的首要任务。
比如最近关于“课间十分钟”的讨论,争论的焦点都放在了“课间为什么不让孩子自由活动”的靶子上。但如果站在老师的视角,这件事就变成了哑巴吃黄连:“我们也不想占用这10分钟上课,我们也想休息啊”,发财向我抱怨。
林萧所在学校针对课间10分钟的方案,是让孩子轮流在楼梯间值安全岗,监督同学不能奔跑打闹。“如果让领导发现哪个班的孩子乱跑,就要扣班主任的绩效工资。只要是孩子的问题,最后都会变成班主任的问题。”
校方的担心更多出于自保。
在壹壹的班上就出现过课间受伤的事故。午休结束后,两个男生在走廊追逐打闹,只是从台阶上跳了一下就骨折了。
如果在体育课上被砸到头,就算是一起安全事故,当节课的老师要写情况说明。遇到好说话的家长还能松口气,遇到难缠的家长能让班主任掉层皮。所以操场再大再好,学校也不能放任孩子们去玩耍嬉闹。
校外机构的教育从业者,也对“安全”二字异常敏感。
可达鸭告诉我,机构老师相比于学校里的教师,和家长更接近客户与乙方的关系,所以机构老师不能让任何孩子离开视线范围,如果离开了,一定要另外一个老师盯着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课间上厕所的几分钟,老师们比谁都紧张。男老师盯住男厕所,女老师盯住女厕所:“要记住每个厕所进去多少个孩子,如果孩子长时间不出来那一定是在里面干点什么事情。”除此之外,所有老师都要在楼道里去监督孩子不要乱跑。
有时监控保护的不只是学生,也是老师。
低年级的学生骨骼比较脆弱,发生危险的概率非常高,老师就会陷入百口莫辩的处境中。可达鸭告诉我,有个孩子在上体育课的时候,自己用手撑了一下地,就习惯性脱臼了,机构立刻把孩子送到医院。后来看监控才发现,老师确实是无辜的——没有人知道孩子有习惯性脱臼的问题,无法预判意外的发生。
有时候两个孩子撞在一起,鼻子就开始流血了;还有的孩子在换牙期,一发生碰撞,就把牙吞进肚子里了。可达鸭其实也能理解家长的“小题大做”,毕竟如今养育一个孩子的成本实在是太大了。
学校并非向老师提供庇护的场所,反而会在扣绩效的时候才会格外有存在感。
林萧告诉我,小学老师,尤其是班主任,基本上是不会请病假的。但偏偏他们又是最容易生病的群体——冬季传染病频发,孩子经常会传染给老师。老师们就算生病,也只好戴着口罩继续上课,因为同事之间调课太麻烦了。有位同事自从干了教师这行就在服用中药,落下一身的病;还有同事咽喉囊肿,一直没有痊愈。
甲状腺结节和乳腺结节更是人民教师的好朋友。
发财因为工作强度太大,长出了5厘米的甲状腺结节,去年刚做了手术。她还目睹过一位刚刚结束剖腹产的老师,想按照政策休15天产假,结果反被一位女性领导质问:怎么,你还没休够吗?
更让发财心寒的是,做班主任并不容易挣到多余的钱。
每天清早,班主任都要发一张证明自己在班级里的自拍照。“我不理解,都已经当班主任了,难道我还会旷这20分钟的工吗?”发财的丈夫告诉我,作为教师家属,每天清早六点半和她一同起床已经是家常便饭。
为了班级卫生评比,发财需要保证整个班级在早上7点-中午12点的时间段里,地面上不能出现一片碎纸屑,否则就会被点名批评。12月的隆冬,学生们每天都要擦桌子、擦门框、擦玻璃、擦缝隙,只是为了应付一个不知来由的检查。
发财心里既愤怒又难过:“从来没有人像管垃圾一样认真管过我们的教学。”
班主任每个月的补贴只有五百块钱,最终东扣西扣,基本上没剩多少了。想要拿到那弥足珍贵的五百块,你必须成为一个没有任何瑕疵的班主任——但是任何一个管理50个孩子(也可以说是50个家庭)的一线老师,都不能保证做到。
林萧告诉我,光是班主任规章制度就有满满当当15页那么多,她算过一笔账:“本来说编制内老师一年有2-3万元的绩效工资,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们就发了2020年的,国家已经连续三年都没有给我们发过绩效工资了。”
比起班主任,其他副科老师明显轻松了不少。其中,美术老师是最轻松的,因为体育老师要负责运动会,音乐老师要负责文艺活动,只有美术老师是学校里的“局外人”,和班主任形成了两种鲜明的极端。
每每想到学校里的副科老师,发财又嫉妒又觉得不公平,有一次,学生在美术课上辱骂了美术老师,结果美术老师不以为然,并不打算插手。
“他甩甩衣服就走了,但孩子慢慢形成的品格,最后酿成的苦果是班主任咽下去的。假如你不管这个孩子,他就会变本加厉,但如果你给他一点干预的话,孩子其实是可以被纠正的。”
在家长和学校两块铁板之间,是老师生存的狭窄空间。
如今的家校关系,更像甲方客户和乙方打工人的博弈。教师的权威性逐渐消解,变成了服务性行业中的一环。
林萧告诉我,学校经常有认真负责的老师,因为教学方法严格,导致学生回家告状,被家长直接举报到教育局。就连发财班上的孩子,也有样学样,学会了“我要把老师举报到教育局”的法子。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几番杀鸡儆猴,老师们的手脚也在无形中被束缚起来,仿佛身处圆形敞式监狱之中。
几位老师都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家长不愿意认清一个事实:你的孩子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孩子,你的孩子并非理所应当获得所有注意力。
林萧听过最多的话,就是“大家都说我的孩子很优秀”。哪怕孩子撒谎、打架、行为习惯不好,家长依然无条件偏袒孩子。甚至为了让孩子选上少先队员,家长亲自教孩子在考试中作弊。
发财为了和家长分析孩子的情况,做了一系列数据和图表,但家长的反馈只有:“孩子在家什么都会,怎么到了学校就不会了?”发财给我翻译,家长的潜台词是责怪学校和老师没有教育好孩子。
壹壹有相似的苦恼。在80后90后的童年里,父母是完全信任老师的,就算老师说错了也是对的。而现在情况完全逆转了,社会精英和高级知识分子更懂得如何问责:“家长自己也是大学毕业,学历和老师差不多,甚至比我们老师更好。所以家长有自己的教学理念,有文化有知识,经常会不服老师的教学方法和管理方法。”
壹壹也很委屈。“作为老师,我们和家长应该是统一战线的,我们都想让孩子变得更优秀。可有些家长总是觉得老师会针对小孩做什么事。”
可达鸭也告诉我相似的话:“大部分老师都是以爱出发的,不管是职业的选择还是对孩子,都是希望孩子们好。”其中,有几个类型的家长非常难打交道:一种是6+1家庭过度溺爱的,另一种是家长自身通过勤学苦读得到了阶级飞升,来到了一线城市落户,对孩子的教育期待值拉得很满。“他们的姿态相应也会高一些,对学校、老师和机构的要求更多更精细。”
于是矛盾产生了——学校和家长问老师要成绩,老师又被一万种杂事缠身。如果运气不好轮到了公开课,又会在私下搭进去不少备课写教案的时间。说起公开课,她们个个叫苦不迭。
花样百出的教学方式让基层老师们付出了大量精力。“每一两年就会出一个新东西,之前是大单元教学,然后又是跨学科教学。上面要做出业绩,放到基层就是老师来背这个任务,公开课一搞就搞一个月,其实就是一个表演课程。”公开课除了表演之外,对教学本身而言基本上没有帮助,要么是已经讲过三四遍的课程,要么还要抽时间重新讲一遍。
在壹壹的学校,有一个高端的“磨课团队”,所谓“磨课”,需要老师们把课堂上要讲的每一句话都写下来,预判学生的回答,再接着给出具体的反应。“一定要一字一句的,把每一句话,甚至是衔接语都顺下来,一个字都不能错。”壹壹告诉我,公开课会从每个班选出5-10个优秀学生组成一个全新的班,是“尖子生表演的机会”。
还有当下大环境衍生的一系列新规则和黑话。比如“考试”不能直接称作“考试”,只能用“作业”代替。就在我和发财对话的当天,学校就考了试,但是家长们都不知道——无论是书面还是口头,都不能发任何关于“考试”的信息。
三位一线老师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职业倦怠。
在教师圈子里流传着这样的几句话:“尊重他人命运”“教育只渡有缘人”。
发财在刚开始工作的那年也是一腔热血。班里50个孩子,她每天坚持逐个给家长写小作文反馈情况。到现在,如果一个家长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发财一学期都不会主动发一条消息了。
曾经在澳洲做过中文教师的发财,在进入这所公立学校之前也怀揣着Love&Peace的教育理想:“我那时以为全世界的小孩都是一样的,只要在同样的年龄段,认知应该是差不多的,一定要坚持爱的教育。现在我对自己当时的言论非常后悔。你不能爱,爱的后果就是孩子踩在你头上拉屎。”
壹壹刚毕业时也满怀热情,试想着自己用耐心和爱心感化每一个学生。后来慢慢才发现自己白费了许多苦心:“有些孩子真的是没有办法去感化他,还是要承认,人确实就是分三六九等的。”
似乎支撑她们继续做下去的,只有用来续命的寒暑假、稳定的编制、或者是和学生产生的宝贵的连接感。
壹壹也承认:“你要说完完全全的只有累,那也不是。除了极少数特别讨厌的孩子,大部分孩子有时候还是可爱的、善解人意,还是有成就感在的。”
可达鸭也向我描述过,五六岁的小孩的暖心也是真的。有时她也会向孩子们“反撒娇”:“不要闹了,你看老师手都扎破了”,孩子们会围上来着急地问:“老师你没事吧?”
这是她离开教育行业数年后,回忆起来仍然充满甜蜜的时刻。
教师是一份被几代中国人视为金饭碗的工作。
有面子、稳定、有保障、和孩子打交道的职场环境简单纯粹。每年教师资格证的报考人数说明了一切。
而真正成为了一名老师之后,同事之间、上级领导之间、学生家长之间,横亘着无数条湍急的暗流。
基层教师的痛苦被隔绝在同温层之内,他们只能偶尔在伏案之中探出头来,用已经筋疲力尽的声音抱怨几句。每个老师最恐惧的,就是在离开校园的休息时间里,手机铃声猝不及防地在神经上跳舞。
今年10月,郑州23岁女教师自杀,她的遗书内容是这样写的:“我从来没想过,作为一个小学老师会这么的难,面对学生很想真的做到教书育人,但是学校的工作,学校的活动,领导的检查,让我们这些没有培训过就直接当班主任的毕业生像入了牢笼。”
壹壹的学校领导明令禁止老师们公开讨论这件事。发财听到了领导们议论此事的一句闲话:“现在的年轻人也太自私了,死都不怕,还怕上班吗?”
在没有微信群、钉钉、PPT的年代,在老师不需要24小时待命的年代,在老师的权威还没消散的年代——老师确实是一份毋庸置疑的、崇高的、不容置喙的职业。
但它现在还是吗?
这些已经“上岸”的老师们,正在岸上被烈火炙烤。
她们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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